宫野志保只是做了个格外清晰的梦。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她从枕头底摸索到手机,看了下时间:五点二十一分。
她又看天色,天蒙蒙亮。时间还早,她将手机塞回去,双手枕着后脑,闭上眼睛,回味着刚才的梦境。
虽然那是足够称得上荒诞不经的梦。
为什么,梦中的自己那么执着地冒着傻气?
她一时还想不出答案,就迷迷糊糊地再度睡去。终于又醒来,她拉开窗帘,伸着大大的懒腰。然后,她看见马路对面停着那个人的车。若有所思,她颦了眉,随即摇摇头,摸出手机给他发去邮件:请上来吧!
认真做事的某人果然比任何时候都要顺眼。
宫野志保放心地进了厨房。
一日之计在于晨,忙碌也好,悠闲也好,她都不会亏待自己的胃。
既然某人义务帮她换锁,算是礼尚往来,她就顺便多做一份早餐。至于味道合不合某人的胃口,才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吐司烤得金黄,没一处烤焦,也没一处未烤到;煎了荷包蛋;洗了些生菜;少少地放了些调味料。
看上去不错,这盘材料简约却做工精细的总汇三文治。
赤井秀一很快搞定了手头的事,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派闲适地看着她忙。
转过身来,宫野志保见他倚在门边。
这个人,像极了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的身后,有多久了?可又为什么,向来直觉灵敏的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志保的厨艺……是自学的吗?”赤井秀一问。
“一开始是姐姐教我的。在那边时,我的老师也教了我一些。”宫野志保说,“我下厨的机会比较少。你将就一下。”
赤井秀一说:“我看你这里的厨具挺齐。”
宫野志保笑说:“就这些也能叫齐?可见你不下厨。”
“是啊,基本上是一个人住,开火做饭太麻烦。”赤井秀一说。
“这地方小,请您让一让……麻烦用开水烫两只咖啡杯,谢谢!”宫野志保说。
特选的咖啡豆饱满均匀,在磨豆机里跳跃着,转瞬间碎作粉末,迸发出新鲜且浓郁的香气,让人精神一振。
玻璃塞风的下座像是女巫的水晶球,里面煮了水正好小沸,欢快地冒着串串细小的气泡。塞风的上座则像一只漏斗,将咖啡粉加入其中,再将上座小心地按入下座。很快,水蒸气将热水推升至上座。咖啡粉集结成块又浮起,像座海岛。取了干净的竹片,将其拍散、搅拌均匀,才将火往外移了些,她的动作一气呵成。不多时,她就盖了火源,近似黑色的咖啡液缓缓地降回。
这种煮咖啡的方式带着实验室味道的仪式感,一步一步皆由自己一手控制,宫野志保习惯并且喜欢。
赤井秀一将温好的杯子递进去。“好香啊!若是喝上瘾了,可怎么办?看来,我要在这附近找房子了。”
宫野志保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我不是你未来的房东,也不想当任何人的私人厨师。”
赤井秀一还是笑了,将盘子摆上餐桌,回头来端咖啡。“好的,有了机会,我会学做饭的。要不,你教我一两样好上手的先?”
——谁有你闲?!
宫野志保腹诽着,伸手去摸索系在背后的围裙带子。
赤井秀一自然地绕到她的身后。那根带子只是系了个活结,让他轻轻一扯,围裙就散了开。“好了。”他坦荡荡地笑,眼神一片干净。
宫野志保的脊背只僵了片刻。
她一直知道的,他没有恶意,甚至开始变得顺眼。
和顺眼的人一起早餐,感觉不会差到哪里去。其它的,即将要面对的,且先丢在一旁。就这样,一言不发、安静从容,哪怕只是暂时的。
出门去时,天空还是阴沉沉、灰蒙蒙的,见不着一丝儿的蓝色,随时又要下雨的架式。
没有料到他会正大光明地留了套钥匙。
“既然是备用钥匙,怎么能全放一个地方?”赤井秀一理直气壮地表示,“这样吧,我可以帮你把这套钥匙带到你姐姐那里。当然了,如果你不想麻烦你姐姐,那就放在我这里。你看怎么样?”
自己能怎么看、怎么样?!
明明感觉有异,她偏偏揪不出他言语中的漏洞。
“我不得不重新评估你的可信度。你该不会想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私自进入我的领域吧?”不服气的宫野志保没了好气,眉头轻颦,鼻子稍皱,嘴唇微翘。
赤井秀一像是听到个好了不得的笑话,不加掩饰地大笑着。“相信我!茶色头发的小妹妹!”正好到达研究所的大门口,他稳稳地停车,隐隐地得意,还欠欠地故意逗她,“你的忘性可真大。我要想进一个门,并不是非要钥匙不可的。”
对哦,就凭某人昨天开锁时的利落身手,有没有钥匙,根本不是重点。
宫野志保怔在那里。她的向来堪比二进制微机的理性思维,此时此刻,显然已经被某人的歪理给不着痕迹地带偏。
那么,重点到底是什么?
她正在认真思考之中。
“你到了。”赤井秀一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毫无自觉性地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若说以往的肢体接触是因为事急从权,那么,这次的,是他主观上的故意,还是客观上将她当作是好哄的小孩子?
你,你?!她的脑海里窜动着一片乱码。
这,这?!她总算记得要愤怒,自然而然地抡起胳膊甩出巴掌。
距离这么趋近,目光这么直视,宫野志保突然觉得他的这张笑脸……还算养眼,啧,且放过吧!她悻悻地半路折回,改去拍打他的手背,力道还真不小。
“啪!”
手背而已。
功力深厚的赤井秀一面不改色。
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达自己正在严重地不满,随即下车走人,进了大门,宫野志保走得风风火火。直到要拐弯了,她才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辆车子正好开走了。
“这么无聊的玩笑,亏我还生气了。”她揉了揉鼻子,懊恼地自言自语。
突然间,她领悟到那个重点。
刚才被某人刻意地打岔,以那种形式,她就完全地忘记要去回收备用钥匙的所有权。她算不算是已经默许某人可以在她的领域里来去自如?
真叫她不甘心!“哼,恶劣的家伙!”
可她的心底有在隐秘地愉悦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被打扰了。
她想了又想。任她智商超群,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本来擅长科学研究,可惜这事几乎不科学。
头疼!等等,她为什么要为这个事情头疼?
一咬牙,她恨恨地想着,就假装这个家伙是自己的家人得了。
行了,可以先不头疼这个了。已经到了研究所,是时候开启工作模式。那么一大摊子事,能够让自己的头一次疼个够够。比如说,无论她再认真谨慎不手抖,实验数据总是上蹿下跳,显得分外不稳重。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正常人,首要的愿望无非就是活着,舒心且自在地活着。
而为了达成所愿,人们所付出的,往往会比想像中的要多得多,甚至会在利害权衡之下做些情非得已的选择。
一开始,宫野志保有惊慌,有愤怒,也有不甘。但她只能选择硬生生地隐忍不发。
然后,她去找了他所列出的几个嫌疑人谈话。
她本以为的嫌疑最小的上原很快申请调离;小田跟着上原一起,离开了东都研究所;至于杉山,倒是坚定地留了下来,也有可能是被留了下来。因为杉山的转职和交接事宜,上原在临行之前给处理得干干净净。
时至今日,杉山已经完全接手了原先由加势负责的工作。
那件事情到此为止了,从头到尾,没有背叛、相杀、漠视……
宫野志保催眠着自己。
她给前任助理的死彻底地定性成她的父母那样的“殉职”,让研究所里的其他的人,相干的、擦边的、无妄受牵连的、坐视的,就全从这事里挣脱了出来。
前任助理的家人,就如同当年的她和姐姐,在夹缝间成功地存活了下来。
实验室则从她的前任助理的遗体上获取了更多的可靠的数据。
APTX是黑衣组织的阶段梦想。而梦想,就如同一只幼虎,需要足够多的血肉给养。前任助理只是“如愿以偿”地“舍身饲梦”。
真相,算什么?为了研究所的大多数人的利益。
明白这其中别有隐情,她只能选择粉饰太平。
上原背后的名酒想必更讨老板的欢心。
老板也很满意她这次的“决断”。
——好像一只伥鬼。
宫野志保厌恶这样的自己。
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有人会唾弃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义正词严地斥责她既冷血又无情;
或许,她会如同她的父母,始终无法融入正统学术界。
无妨了,她本来就生于地狱、长于地狱,倒是不可能再被驱逐到更边缘的领域。只要她所珍视的人都好好的,哪怕将她置于和前任助理一样的境地,她想,自己应该也可以含笑饮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