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昴

  赤井秀一将书放在收银台。“打扰了。这些书是竹下拿给我的。我没看见他。”

  “哦，先放这吧！早晚班要交接了，他们开个例会，不会很久的。你还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吧！”桑原女士说。

  赤井秀一说：“没有要紧的事情。”然后，他又说：“酒井女士，是这样的，刚才听到了您提到他们，我想起一些细节。请问您有秋叶警官的联系方式吗？”

  酒井女士从椅子上弹起。“谢咧！麻烦你直接和他说！”

  电话很快接通。赤井秀一站在收银台前，三言两语讲完事情，还了手机，人又走了。

  酒井女士收回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静江，他说的每个字音我都懂……”

  什么根岸到店里拿好多打火机扔着玩，什么派上大用场，什么樱井有没有车，什么樱井有没带车遥控。

  桑原女士吐槽：“原来你有在听啊？”

  酒井女士说：“哈？我当然有在听啦，音色真的很好诶！人很帅，又很酷，有距离感，又超有风度……”

  桑原女士说：“小声点。人还没走远，要被你搞尴尬。”

  赤井秀一没尴尬。

  酒井女士也不尴尬。

  桑原女士其实也不尴尬。

  而且，她们都没有不懂——大约在半个月前，酒井女士送过来的打火机让根岸拿走了一大把，可能有被扔在樱井的车轮胎旁。樱井的车子碾过去。之后极有可能出了事故，现场留下了打火机的碎渣，但根岸帮着樱井收拾走了。

  酒井女士越想越怒：“又来浪费我们的广告？！钱啊！钱啊！全是钱啊！”

  为物喜，为物悲。

  桑原女士大摇其头，揶揄闺蜜：“我就当你在物哀。”

  这回酒井女士是真的不懂了，瞪大眼睛：“你说啥？”

  桑原女士：“……”

  一提夏目漱石就自动关联福泽谕吉、性向与自己不同、抽烟喝酒打架骂人飙车样样精通、年纪小了自己两轮、初见时还互不顺眼的酒井美子，竟然成了自己的老闺蜜。

  转折点就在自己半瞎之后。

  虽然如今的日子还过得去，眼睛看不太清，却领会了许多从前被忽略的美好。但是，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始终不敢原谅。

  那个厨师是替罪羊，桑原静江一直知道。

  他们不止伤害了自己。

  可是，他们是谁？

  晚班的员工已经就位。已经换回便装的竹下亮给他俩点好单，在靠街角那桌坐了。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竹下亮又跑来问了两个小问题，越来越觉得他的脾气真心好，被自己这么打扰，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耐烦，回答问题也认真详尽。

  咖啡最先上桌，配了两套小巧的意式咖啡杯。等第一道菜上桌，赤井秀一已经抢先斟走壶中的最后一滴咖啡，在她的写着求分享的目光里，不怕烫地先啜饮一小口，然后就放在那里吸引“仇恨”。

  他开始吃饭，吃得极慢。他一向不爱赶，一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迁就他人的时间。

  等他放下碗，宫野志保便拎起早已装袋的笔记本电脑。“走！”

  “这么急？”他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

  “你可以慢慢走。”她自行离座。

  他便一口闷了那杯黑咖啡。餐后慢慢走，可以活好久。他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走着。她时不时地回头催促。在她就要到收银台买单时，他一步赶在她的身前。

  桑原女士坚持要免单，他们坚持要买单。谷川店长来了，折个中，应她中午的玩笑话给出折上折。

  回了酒店，放了电脑包，赤井秀一却反悔了，不愿出去逛街。“我忽然想到一些必须马上就去做的事情。”

  幸好不曾在此事上有过期待，宫野志保颇为愉快地说：“我等着看你因食言而肥。”

  话完，她坐到桌前，忙自己的题。

  其实，他们的性格、习惯都有点宅。

  约一个小时之后，赤井秀一将到手的资料拿给她欣赏。“餐厅的员工通道那里有监控。早上十点至下午两点的画面没了。那天酒店六楼的监控记录，显示的时间是连贯的。”

  难道今天中午在餐厅短暂出现过的名酒真的是冰酒？

  “今天的同事可能是冰酒。那天的同事是别人吧？”宫野志保浏览着住宿资料，说，“大多数同事出门在外时是能不用真名就不用真名的吧？那天只有那房间的窗帘动了，现在想想，其实不能就此认定此人就住在那间房。还有哦，我们为什么要调查这个？这位同事只是在窗口看到我们，或许认出了我们，但没做不好的事。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有。”

  赤井秀一喜欢她说的这些“我们”。明明只有他在私下调查，她却将他做的“坏”事揽了一半到她身上。“明天就回去了。今天早点休息。”

  他去检查窗户，手伸向窗帘。手机响了，见是陌生号码，他走到门边才接了起来。

  原来是秋叶警官，向他致谢：“真是太谢谢您啦。樱井已经交待了全部的罪行。”

  原来樱井在半个多月前开车撞倒了他公司老板的母亲之后逃逸。那名老太太只是轻伤，没有性命之虞。刚肇事的时候，如果稍有担当，没有头也不回地逃逸，就完全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樱井竟然仗着自己的车子很大众，仗着老太太没看清车牌，仗着那里是无监控死角，在反应过来之后，还悄悄地藏起了车，绕了回去，当起了见义勇为的好心人，收获了老板的感激和赏识，以及老板的女儿的青眼。

  怎料一直缠着他借钱没借到的根岸竟然跟着他，也许是小小的报复出气，也许是恶作剧，扔在他车前的打火机碾碎之后，轧进了车轮胎的花纹里，又被留在了车祸现场。

  这就是根岸在鬼门关绕圈之后还为樱井说情的根本原因。

  既是为长期饭票求情，纵然差点丢了小命，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最多以后与樱井的交易不再面对面，总不至于还着了樱井的道。何况，将樱井送进去，终究觉得不够解恨，还不如先放他一马，以后慢慢、慢慢地用钝刀子放血才叫可持续发展。

  小辣椒居然还跑到医院，为樱井求情。

  和那斯文败类樱井一相比，根岸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拘小节的市井罗宾汉。

  正想着如何从小辣椒身上骗点好处，警察那边传来樱井已经坦白一切的消息。根岸的心里那个恨！这条财路就这么断了先不说，敲诈勒索的名气一旦传出去，以后别人见了自己还不得防备深深？

  要知道，根岸设想着找齐帮手，将强行递烟、套交情、窃听、装醉、跟踪、挖坑、下套、敲诈、勒索做成完整的一系列。

  在愤恨之下，根岸改口，表示对樱井绝不原谅。

  “搞得他们是受害者似的。还敢讲原不原谅？我呸！谅不谅解，这是这店里的事好吗？他们算什么东西……”酒井女士听了秋叶警官的转述，在第一时间口头表达了对根岸的十八代祖宗的深情问候，当然也没忽略樱井，情绪之饱满热忱，语言之丰富多彩，令人啧啧称奇。

  秋叶警官赶紧劝：“二姑，别怒！”

  “谁是你二姑？！警官，注意点影响！”酒井女士说。

  秋叶警官说：“二姑，我从小就这么叫您的啊！要不，二姨？”

  “把你的青梅哄成真正的老婆再说！”酒井女士嫌弃地连连甩手，像赶苍蝇。“走走走！生活不易！别耽误民生！”

  秋叶警官说：“二姨，我来这边拿外卖。”

  没多久，一大袋外卖拎在手，警车就停在店门口，秋叶警官随意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暗沉，依稀可见比夜空更暗更沉的云层。

  “无星也无月。”宫野志保倚在窗边，笑说，“下午那会，桑原女士说的大阪著名歌手，音色和你有点像。令我有点好奇了。”

  赤井秀一觉得她更好奇自己的音准，而非歌手的音色。他笑了笑，检查过房间内的设施，见她目光炯炯地趴在窗前，就抬手往她的眼前一晃。“我走了……在想什么呢？”

  宫野志保说：“找星星呢！”

  目を閉じて 何も見えず

  哀しくて 目を開ければ

  荒野に 向かう道より

  他に 見えるものはなし

  ああ 砕け散る 運命の星たちよ

  せめて密やかに この身を照らせよ

  我は行く 蒼白き頬のままで

  我は行く さらば昴よ

  呼吸をすれば 胸の中

  こがらしは 吠き続ける

  されど 我が胸は熱く

  夢を 追い続けるなり

  ああ さんざめく 名も無き星たちよ

  せめて鮮やかに その身を終われよ

  我も行く 心の命ずるままに

  我も行く さらば昴よ

  ああ いつの日か 誰かがこの道を

  ああ いつの日か 誰かがこの道を

  我は行く 蒼白き頬のままで

  我は行く さらば昴よ

  我は行く さらば昴よ

  ——谷村新司.《昴》

  这《昴》里的“哀”是指什么？

  对前路感到迷惘、黯然之时，不妨躺平在黑土地上，仰望辽寂的星空。星子冷冷，天色泠泠。星空无言，更不会与你双向奔赴。星空只是一直悬在高处，倒不曾远去，遥遥地给走在迷途的人儿指引前方。

  宫野志保躺进温暖的被窝，想像着属于自己的星空。在她的星空里，有胡萝卜星系、夏威夷可娜星云、明美星球、APTX黑洞……

  还有，他的眼睛！

  已经半入梦的她登时一激灵，了无困意。“噢……”她懊恼地搓着脸颊，然后开始数羊。

  ——星星往往是足够遥远的石头，仰望星空的本质往往是仰望石头。

  她的手指插入发间柔柔地摩挲着，心里一边数羊一边提醒自己。

  ——他的眼睛，像极了晶莹深邃的绿宝石。

  她差点没薅上自己的头发，“腾”地钻出被窝。

  “再好看的绿宝石，也是华而不实的石头。”她咬牙切齿，认命地披上外衣，打开电脑，开始加班。

  虽然没有全勤奖，也没有加班费，但她有稳定的基本高薪和不菲的业绩提成。

  更重要的是得以毒攻毒。

  等犯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