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泠

6.1、熹光里的伪鲨

  日出与日落是有区别的。宫野志保可以欣赏柔和的日出,沐浴着清澈的阳光。她也可以欣赏浓郁的日落,却只敢躲在荫凉处。

  累积了一整天的热量的落日绝不是她的双眼能够直视的。

  “和光足矣;同尘难免。”沉默良久,她轻声地说。

  “谢谢。”赤井秀一微微一笑。“志保,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请你再等等,我也再等等。到时候,若是你还能这么看待我,我会更高兴。”

  她却说:“那样的强光生物,我当敬而远之。”

  他的心一揪。“可以跟我说一说你对自己的定义吗?”

  “当然是海洋生物。嗯?小鲨鱼?”她笑了。“一不留神就搁浅。”

  他失笑,心微微地疼。“你算什么鲨鱼?如果你非要说自己的故乡是海洋,要我说,你勉强算是儒艮。”

  她摇摇头。“不……”

  儒艮,海牛目儒艮科草食性海生动物,因其定时浮出海面换气,且雌性儒艮偶有怀抱幼崽于水面哺乳之习惯,故被认为是美人鱼。

  儒艮性情温和,如今已濒危。

  “我可以将你备注成‘儒艮’吗?”她诘问。

  “当然可以。因为我们的物种一样。只是,我这只儒艮的性情,通常不顺从他人的意志——你不是他人。”他笑答。

  她笑了笑,笑里的成份复杂。

  他已经明说,他不是鲨鱼。他是不愿被无妄宰杀的儒艮伪装成鲨鱼又混迹于鲨群。还有那天,她姐姐所说的“明知道要被喝,需要受什么欢迎”,与他刚才所说的话异曲同工。

  ——我不仅无法正视强光,连身边的仅有的微光也不属于自己。

  “小儒艮,结个伴?”他向她伸着手,手心向上。

  拗不过他,她也伸过手去。

  在握住他的手指的时候,仿佛终于接对了导线,她的脑海里亮起了灯光:对,对极了,我们在结伴。作为真正的伙伴,就不应该想着占有对方。只要我不贪心,就可以一直借他身上的光。

  他没有趁机反握住她的手。

  沉住气!

  会有机会握住她的手,说不放就不放的。

  他继续喝着她帮着晾凉的水,一小口、一小口,面带笑意,仿佛这是人间佳酿。可他喝得比之前快了许多,一小口又一小口,是因为渴,又因为什么渴。当杯中水见底,他放下杯子,正欲向她道晚安,却见她面露苦苦思索之态。又等了一会,他问:“在想什么呢?”

  她犹在努力回忆着:“我们一开始在说什么……”

  记性一向优越的她,现在却可以说过就忘,可见她对他已经是无所不谈且想说就说。这不正是她信任并依赖他的表现吗?

  他由衷地笑着,笑容渐渐放大,灿烂得仿佛阳光。

  她的心跳因此漏了一拍。“你笑什么?!”

  “后天休息,是吗?”他问。

  “嗯!嗯?”她不解。

  “我们去钓鱼。你可以叫上你的两位伙伴。”他站起来,走近她,手已伸出,意外地没有摸她的头发。

  她不闪不避,一脸疑惑地盯紧他的手掌。

  于是他如她所愿,又摸了上去,既笑又叹:“你明明不喜欢,为什么要习惯呢?”

  宫野志保顿时炸毛,几乎在拍开他的手的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的抗议有效吗?”

  “当然有效。”赤井秀一轻刮她的鼻尖,转身走开。“晚安,小儒艮!”

  他的这个小动作比摸她的头发更叫她生气。一时之间,她想极了追上前去扯一把他的长头发。然而,这么强烈的念头,她究竟是怎么忍住的,在睡前就消散无踪的?

  在来年四月,当他已经不在她的身边,她忽然忆起这一刻,才明白,自己会习惯他的,是因为接受他的,并且喜欢他的,然后渴望得到他的所有。渴望到贪婪,贪婪到害怕,害怕到藏进海底,藏不住便上锁,还将钥匙远远地抛却。

  此时,七月中旬。

  她在睡前给她们分别发去邮件:后天休息,黑色针织帽约我们仨钓鱼。有事先请假。

  后天的活动绝不止钓鱼,她猜测,他大概就要对富山、大岛等人有所行动,需要玫瑰和白萍的协助。

  在休息天,他们起得比平时早多了。天刚蒙蒙亮,隐隐可见云层的轮廓,一行四人到达福岛,分工明确,她和白萍找地方钓鱼,他和玫瑰去找桥本的老家。他本来认为,那么讲究“传统”的人,多少想着衣锦归乡,总会在老家留着什么念想。但这次几乎没找到线索,但,来都来了。左右无事,还好有书和渔竿。

  见他刚下钩便有收获,她跑到他身边,拿走他的钓竿,占领他的小马扎。“富山老社长的家乡,你有去过吗?”

  “哦,那边不用我去。”赤井秀一将草帽扣在她的头上,自己找荫凉地看书去了。

  宫野志保猜那边是方片负责,看着小溪对面的玫瑰,还笑了笑。这下可不得了,玫瑰竟蹭蹭地跑过来。她只好说:“刚才我只是想……你的追求者……玫瑰,你喜欢暗恋还是明恋?”

  玫瑰说:“当然是明恋啦!虽然明恋可能会伤心,但伤心本身就是喜欢的证据。”

  宫野志保说:“如果有人对你一见钟情,然后暗恋你呢?”

  玫瑰说:“宝贝,真正的暗恋,我是无从得知的。何况就我这模样……我早就看破了,一见钟情的本质就是见色起意。暗恋我的,相当于有贼心没贼胆。

  “……”宫野志保说,“可能他也欣赏你的内在,在你把心腾出空间之前,他不便打扰。”

  玫瑰奇道:“欸?真的有人暗恋我?就我现在……还能得到正经的关注,谁啊,这么勇?宝贝,是你认同的人?宝贝,把我的情况向他说得详细点,若他还是要暗恋,由他去,总有一天,他有贼心有贼胆却没了那个贼。要是转成明恋么?嗯?敢明恋我的人着实不多,无论是谁,我先敬他是英雄。”

  “别这么说……”宫野志保说。

  “实话而已。”玫瑰知道,自己这一型往往被称为祸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我还不能停在哪里。我想保护喜欢我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宝贝,你钓鱼吧,没事不要对着我笑。你这种无心诱惑已入臻境,刚化形的我招架不住哒!真的,别钓我!钓鱼!噢噢,你生气了!我走我走!”

  “……”宫野志保面红耳赤,想用鱼钩、鱼线缝上玫瑰的嘴。

  “……”赤井秀一拿书遮脸,肩膀可疑地一抖一抖。

  桥两端,各两人,钓鱼的钓鱼、看书的看书。

  沉住气!

  七月末,风暴渐近。

  天空上仅剩的一小片明亮就像逃离人世的唯一出口,被撕扯挤压得似乎下一刻即使不被闭合封锁也会轰然倒塌。像有战龙狂怒在上空放肆盘旋,像有饿狼成群吞吐腥气粗野嗥叫,像戎马集结挟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踩踏,这里已是不死不休的战场。

  行人寥寥,无一不在奔逃,沙石尘土成卷,花草仓惶纷纷跪伏,树木的枝桠如菜蔬被轻易掰折抛扬,高大的楼宇被肆虐到呜咽嚎哭。那上逃的通道已堵死,举目皆是灰暗愁惨。

  突闻一声“杀”,雨条如马鞭投至,“杀杀杀”,鼎沸而喧嚣。这七月的大地本如火炉,被一下子杀了个透。雨铺天盖地地倒,水漫无边际地流,雨幕之间又似有蒸汽升腾而起化为巨牢,整个东都已被笼盖。

  该搬的搬了,该固的固了,该囤的囤了,属于自己的窗户皆已被胶出醒目的黄色“米”字,纵然外面排山倒海,本来可以稍稍安心的。而宫野志保选择在台风来临的前夜将生活必需品搬进研究所,像毯子、换洗衣服、收音机、干电池、饮用水、方便食品等。赤井秀一帮她把东西搬上车,自己也背上包。

  她坚持要去那里,他自然要陪着她。他还趁机说服她效仿野村智仁的“笨贼一箩筐”给工作资料做好加密,省得每次有天灾都不放心地跑回工作岗位。他其实是想趁着人少,往那里的主电脑上养一只会随着音乐旋转的小马。

  “志保,你的电脑被监控了。估计时间不会短。”他喊住正要前往休息室的她。

  她打着哈欠。“你不也说过,我的另两位助理里很可能有从大人物那里领薪的仆从?”

  见她淡定自如,他也就坦然从容。“他们装这个玩意时显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两个小家伙最好能共存。如果不能,我就把他们的给卸了。没问题吧?”

  得到她的首肯,赤井秀一很快帮小马圈好宝地,放小马进去撒欢。

  重要的事情之一已经完成,重要的事情之二就是陪她等着台风来台风去。

  她已经将休息室布置完毕,回到办公室让他在小床和睡袋之间二选一。他没看出两者的具体区别,便将室外的长椅搬到休息室的门外。

  台风如约而至,电停了,通讯停了。她点上蜡烛,他从包里翻出一副国际象棋。三局两胜,执白先行的他毫无悬念地先输两局。她拿过他借来的闲书,翻看目录,就看到了《西绪福斯》。她微不可闻地一叹。

  “恶之开端显然是胡作妄为、不被制约的宙斯,无能狂怒的赫拉就知道为难受害者。这对神公神婆啊,最适合用情比金坚锁天长地久地链在一起……欸?志保,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搞仙人跳?”赤井秀一说。

  “……”宫野志保的本来就不多的伤感瞬间消散无形。

  “你的工作显然比西绪福斯的工作有意义。”赤井秀一说。

  “谢谢……”宫野志保微笑着说,“把长椅搬进来吧……如果你不想睡地板……走道上多少有风……”

  一天后,台风过去,他们火速归家,大夏天的一整天没洗澡,感觉身上要馊,又看对方发如枯草,便相互取笑一番。他让她先去洗澡。她拿了白色的一王一后让他先选。他笑看着她,没有拆穿她。

  大学的暑假到了。

  宫野明美回东都住了三天,便匆匆回学校了。“等明年。明年三月,我就毕业了,在东都找个工作,就可以和志保一起住了。”

  她们都在憧憬着来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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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换马甲,属性见置顶。来者皆是客,乱我道心者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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