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谣言固然可怕
天色已暗，宫野志保回办公室时才开机，看见他发来的信息。他说已经在后门处等，看邮件发送时间，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前。她赶紧收拾收拾，匆匆往后门处奔去。从那门里投出灯光，以及那拉得长长的影子。
他的影子太好辨认了。她猛然止住脚步，探着手指，在空气里模拟着抚摸他的影子。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撩撩他的头发，揪揪他的帽子……她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那影子一高，她赶紧将手背着，俨然派头十足的研究所一把手。
“下班了？”赤井秀一走出门卫室，逆光而立，剪影仿佛在散发光芒。
“下班啦！”学究派头瞬间消弥于无形，宫野志保小跑着过去了。“我本来以为你赶得上这边的晚餐。”
目送两人说笑着离开，门卫不禁感叹：“冷的不再冷，酷的不再酷。尽心尽力，风雨无阻。然后他告诉我，其实他只是照顾女朋友的未成年妹妹来着？属实看不懂呐看不懂……啊，杉山特助也下班了？”
车后座的杉山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
今天下午，杉山又瞄到了雪莉的手机备注——如今她称呼黑麦威士忌为“半仙”——不是暧昧的“他”，也不是敬重的“兄长”。
这就说明，她一直有修改备注。
那么，曾经的“他”，极有可能是黑麦威士忌。
杉山本来想，哪个少女不善怀春，雪莉不会因此影响工作就好。暗恋而已，而且暗恋对象是唯一亲姐姐的男朋友，雪莉素来冷静矜傲，会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愫妥善收藏掩饰，久而久之，一如隐秘角落处的玫瑰悄悄地开又静静地谢，待花期过了，暗恋自然而然地无疾而终。
刚才之所见，令杉山暗暗地心惊。
他们之间的依恋无疑是双向的。
那么，黑麦威士忌委实贪心。
但愿他们都有将这禁忌的情感控制在暗恋阶段的本事。
但愿周围的明眼人，少一个是一个，也不会有好事之徒将这事公之于众，导致他们的情感线从暗转明。因为，一旦如此，他们要么从此咫尺陌路，要么藐视一切、强行拥抱。无论哪种结果，杉山坚信，受伤更深的必定是自己的上司雪莉。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社会就是如此，病入膏肓兼根深蒂固，上古仙丹和近代科技没有一样能够对其产生疗效。
看似高大上的研究所也是小小的社会缩影。
小田优美曾经打电话笑话杉山近水楼台好几年毫无长进还是不敢摘星。
杉山只回以无声的冷笑。
——摘星作甚？
当星星挂在天上时，一如钻石闪耀。一旦坠地了，便成烧焦的陨石或陨铁，到时被送进天文博物馆展览好还是被送进实验室切片研究好？
杉山偶尔会找加势的工作铭牌聊天，内容不拘：
加势前辈，雪莉小姐拜托我打听一下你的家人。你的家人过得尚可，除了远走他乡和隐姓埋名。你的妹妹恋爱了，小男友看着还算踏实。
最初是听上原教授说这里待遇好、年轻人才多、后台资本稳固。为了科研自由和上升空间，我就来了。只是加入组织之后，除了经费之外的一切都变得极其奢侈，包括原先的一身穷自在。
我的那个同校，小田优美，就是给你当人质的那个，高我一届的，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颠三倒四地怂恿我对雪莉小姐表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既无脑又不知所谓的事？
在工作上做好助理的本份，令雪莉小姐高看我一眼，不好嘛？
小田还让我对雪莉殷勤一些。呵，就她正事不干，对上原教授的那种处处拍往马脚似的殷勤么？如果雪莉小姐需要的是逗趣解闷的小丑，我当初何必趁你不上班，费尽心思地出现在她的办公室？
她从来需要的是可以辅她事业的人和护她周全的人。
她的地位根本源于她的事业。
呵，殷勤？另两位助理可比我殷勤得多，食堂工作人员也比我殷勤得多，富山老狐狸也比我殷勤得多，过去的我也比现在的我殷勤得多。
加势前辈，你知道吗？雪莉小姐暗恋着一位绝不能暗恋的人。那个人不是不好，而是太好。我以肉眼不见其缺点。几乎完美的人。为什么要说几乎，因为我深信，是人就有缺点。
这人可比琴酒麻烦。这么说吧，我相信，假设雪莉小姐被琴酒给斯德哥尔摩，也不过目眩神迷上寥寥数日就该偃旗息鼓了。毕竟雪莉小姐是理智通透又足够洒脱的正常人，爱上杀人机器，算什么鬼？
而黑麦威士忌就不同了。
你或许认识黑麦威士忌的。你走的时候，他刚加入组织。他经常戴个黑色针织帽，黑色的长头发……我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情——黑麦威士忌戴了一顶黑色礼帽出入研究所。然后研究所里就起了谣言，愣说琴酒把一头金发给染成黑色。
之前研究所里还一直有人传雪莉小姐和琴酒有关系，这下子谣言更甚。
呵，有关系，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就是社会性动物，只要碰上，都会产生关系。
琴酒与他爹和他妈，是血缘关系吧？
琴酒和大老板，是被雇佣关系吧？
雪莉小姐和琴酒不就养兄妹？
我和琴酒不也同事关系？
你和琴酒……若泉下有灵，琴酒应该是你的第一个复仇对象。
我们是什么关系？加势前辈，我是将你当做镜子的。我用你的事迹，时不时地提醒自己，周围迷雾重重、山叠水复，一不小心就栽。
可在外面，不比这里容易，还未必能出头。
若说这里是一滩浑水，外面就是一潭死水。
在我看来，浑水总比死水好。
在我看来，谣言固然可怕，谣言背后的真相更加可怕。
黑麦威士忌是雪莉小姐的姐姐的男朋友，乍一看，气质是和琴酒相像的。有个同事，有次被他吓得不轻，跟我形容他如西伯利亚寒潮，然而他一转脸，就对着雪莉小姐笑得春暖花开。
这明目张胆的偏爱，初出茅庐的雪莉小姐怎么顶得住？
噢，你走的那天，是他破门而入。然后雪莉小姐在他的怀里哭了，眼圈红红的。
上个星期，雪莉小姐出事了，是他带回来的。雪莉小姐还主动问他借头上的帽子来戴。明明平时是再疏离不过、客套不过的人，唯独对他毫不客气，很说明问题了。
从雪莉小姐给他的手机备注来看，想过视他为兄长。可毕竟不是，中间还隔着她的姐姐。有这一层在，愈发禁忌，愈发暧昧。
就像被压制的弹簧，一直蓄着势能，要么爆发，要么崩断。
反正，如果雪莉小姐在组织之内闹出绯闻，我宁可对象是琴酒。反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黑麦威士忌就不同了。这位才是真正的棘手。
对黑麦威士忌本人，我没任何意见。他的能力卓绝不输琴酒，又不像琴酒试图干涉研究所。这样的名酒是雪莉小姐的坚定盟友，对我们这样的工作助理来说，难道不是福音吗？
起码他不曾像琴酒对待你那样对待我。
是这样的，前些天我犯了个错，足够我丢命的那种。还有一次，雪莉小姐请他帮我开锁。他想借我的名义做些事情，还想经过我的同意。
黑麦威士忌，此人不可深交。因为越深交越被吸引。我已欠他，我不想欠着……
——洛丽塔？！
杉山的脑海里冒出这个词，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雪莉只是长着一副少女脸孔，其性情独立刚强、行事果决勇敢，与洛丽塔无半分相似。
那么，雪莉的姐姐和洛丽塔的母亲呢？
雪莉的姐姐和黑麦威士忌有过真爱吗？
如果有过，这样的真爱，变质得未免太快；如果没有，雪莉的姐姐便如被亨伯特利用的洛丽塔的母亲，无疑只是黑麦威士忌接近雪莉的幌子。
还有，黑麦威士忌与亨伯特呢？
杉山想了又想，觉得他们根本不相同。
杀人犯亨伯特是伪善、卑劣的恋童癖；黑麦威士忌则完全不同——在那次突发事件里，不推脱、不挟恩、不居功、不滥杀，人品完胜亨伯特，更完胜琴酒，简直是这黑衣组织里的名酒清流。
于是，杉山暗自为雪莉庆幸。
“彻也君，你到了。”司机停了车，转头对他说。
杉山致了谢，临下车时，又问司机：“诸星先生其实挺好相处的。”
司机说：“可不就是？”
杉山说：“感觉他不止把雪莉小姐当成小妹妹呢。”
司机说：“目前为止，没什么不好。”
杉山说：“那以后呢？”
司机笑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彻也君，名酒之间的事，如今咱们看不懂，以后也管不着。”
杉山说：“谢谢您解惑。”
这吊诡的情事！
冷夜森森，裹衣前行，宫野明美一个人回到久违的校园。有关系尚可的女同学发邮件告诉她，她的身后疑似有不明人士跟踪，如有必要可以帮忙报警。她谢过女同学，不动声色地往校外走，还逛起了街，停停走走，好几次看到有衣着符合描述的人一闪而过。
她走进了曼特宁咖啡馆。受伤之前，她在这里打工，知道这店的周围有装摄像头。
她顺利地看清了跟踪者的脸。她又觉得，有必要主动认识一下这人。她走出咖啡馆，绕向超市。果然这人又跟上了她。
赤井秀一的信息来了，询问安全抵达否。
宫野明美想，跟踪自己的这人会否是他的安排。
仿佛被利刃干脆利落地扎了个通透，虚拟的利刃竟使她的心口实质地痛着，她顺势一手捧心口，一手撑着手推车的把手。
跟踪者退走，走向一名超市工作人员。过了一会，超市工作人员礼貌地上前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跟踪者似乎不危险？
宫野明美想，打电话跟他说，身后有这样的可疑之人。如果这人和他有关系，过会这人就该真正退走了。显然这样的求证法是不合适的，不知为何手比脑快，她还是打出了电话，就想着，正好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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